上千元一斤的蟋蟀买回来喂家里的爬行动物,这在疫情之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爬行动物是小众爱好,很少为外界所知。少数的报道也经常以一种猎奇的目光去打量爬友(爬行动物爱好者)。在疫情面前,那些爬行动物的饲育者就和其他人一样,为了自己所爱的事物在努力。
这是关于她 / 他 / 它们的故事。
没有犹豫,我把头伸进了一个装满蟑螂的盒子里。旁观者是一位目瞪口呆的朋友,和一条我无法确切知道它想法的蜥蜴。
那条看着我的蜥蜴使劲往自己肚子里吸气,并且把身体尽量舒展开趴在地上,使自己看起来比实际更大;它尾巴高高扬起,身上爆刺竖立,头抬着露出自己性成熟的标志——一个黑色的下巴。这是一副典型受到威胁表现。蜥蜴旁边那位人类朋友反应没有那么快,他就站着如同一根铁杆一动不动。事后他和我说,这件事情已经超出理解范围了。
那只对我吸气的蜥蜴,是一只叫柯西的鬃狮蜥。鬃狮蜥原产于澳大利亚,身上的刺像胡子一样。而和我的头一起在盒子里的蟑螂,是它的食物:杜比亚蟑螂。杜比亚和家里常见的蟑螂(美洲大蠊 / 德国小蠊)完全不是一回事,是一种都不会爬墙的弱小昆虫。
这只叫柯西的鬃狮蜥和它的一盒子杜比亚,都是我朋友养的。因为这位朋友的家人途径过疫情管控区,所以他们家很可能要被居家观察。他担心如果疫情蔓延,可能居家的时间要更久。2020 年初第一次封闭的时候,他低估了封闭的时间。柯西的饲料见底,快递也不发,最后还是我闪送给他了一些虫子和蜥蜴粮才度过了难关。
从我的年龄成长到足够被允许选择自己的爱好开始,我就爱上了爬行动物。后来我开始上网,给自己取的网名就是 MasterPa——这个 Pa 的意思就是爬行动物。随着经济的发展,很多原本很小众的爱好变的也来越大众,比如咖啡、滑雪或者飞盘。但有些爱好依然还是很小众,比如爬行动物。除了网友之外,我身边基本上没有人和我有相同的爱好。
所以当有身边的朋友向我问起爬行动物时,我也会试图说服他 / 她也可以养一养:「爬行动物不掉毛、不用遛、吃的少、味儿不大、活得久,多完美!」。相信我的人不多,嘲讽我的人不少:「你 996 回家,养只猫还能撸撸安慰安慰自己。养爬行动物只能看着」。
只有这位朋友,一位文身大哥,听从了我的劝告养了这只叫柯西的鬃狮蜥。他家还有两只猫,我问需不需要我一带走帮着养。他说不用,就算封闭猫粮猫砂也好解决;但要买杜比亚估计实在够强,上微博求助都没人关心一只蜥蜴。
成年的鬃狮蜥需要的饲养箱有一米多长。文身大哥和我说,因为没考虑过这个箱子还要被搬运,所以没拧顶盖的螺丝。让我搬的时候小心点,箱子别碎了。可他也没告诉我如果箱子真的散架了我该怎么办。马上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靠自学。
在等车的时候,我和朋友想把箱子先放在地上休息一下。就当箱子放在地上的一瞬间,轻微的震动就让没有拧紧螺丝的顶盖开始偏移。饲养箱的门,倒了。门一倒,箱子更加缺乏支撑,其他几面的面板也开始活动。一个一米多的箱子眼瞅着就要在人行道中间散架。
我傻了、我朋友傻了、边上保安大爷傻了,蜥蜴可能也傻了。我只好用双手固定住箱体,把身体当在门前以防蜥蜴跑出来。
一个饲养小知识:杜比亚的盒子不能把盖子盖得太紧,它们会窒息的。此时,没盖盖子的杜比亚盒子就在饲养箱上面。一阵风吹过,这个盒子眼看着就要被吹翻。
我手不能动,身体不能移,就只好把头伸进去,用下巴按住盒子。
后来朋友终于反应过来,帮我一起按住盒子和箱子。我手忙脚乱的把箱子拼好。柯西可能因为局面太过混乱,反而出于本能一动不动。万幸。
朋友问我,那要是我家也封闭了怎么办啊?
我倒是不担心。因为自己经常需要出差,所以养的爬行动物都是比较好打理的。而且 2020 年之后,我一直常备各种储备:冰柜不放人类食品,有几十只喂蛇用的冷冻乳鼠、自己养了两斤虫子并且以防万一还准备了很多爬行动物吃的人造食品。
「那没准备的人怎么办啊?猫粮狗粮还能团,虫子老鼠不能算必要物资吧?」朋友问到。
「你可以去爬群里看看」说完我就把手机递给了他。
「啊咋还有人养蟋蟀呢?」「啊咋还不是宠物,是喂蜥蜴啊?这玩意好几十一斤?不就地里油葫芦吗?」「啥这玩意现在在上海要两千块钱一斤了?」
即使是疫情三年来诸多新闻早已让我自觉麻木,但两千块一斤的蟋蟀还是震撼到了我。饲料蟋蟀有大有小,不过一般说来一斤会有 1000-1500 只左右。这相当于最高两块钱一只。而去我在北京常买的网店看了看,同规格的蟋蟀差不多只需要 0.2 元一只。价格十倍差异。
还没算运费。可即使是这个价格,供货也有限不见得能买到。
上千元一斤的蟋蟀未免太过夸张。对爬行动物越了解,越会感到夸张。
平时爬行动物的饲料和喂养都是很简单的事情。昆虫一般是蜥蜴和节肢动物的最爱,老鼠是喂蛇的,一些守宫会舔食果泥。一二线城市的买虫子一般当日达,老鼠买冷冻的一次几十只放冰箱之后时间就停止了,果泥最好办。喂活鼠可能难一些,但得益于我国发达的快递网络,也随买随有,不一定要养在家里。
一个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如果人的食物供给都遇到了问题,那爬行动物的饲料肯定也有问题。不过可能和大家想的不同,即使是没有封闭的区域,爬行动物的饲料也出现了难题。
提醒这件事的朋友叫远夏(昵称),很多人可能在很多媒体上看到过他写动物的科普文章。他说自己前一段回国后没时间照顾宠物,就没开始养爬行动物。但因为拉了很多群,也见到了不少各地因饲料产生的问题。他给了我一位叫蓝蓝的广州爬友联系方式。
这个人叫蓝蓝(昵称),是一名标准的爬行动物爱好者。他最早在国内繁育出了蓝岩蜥(Baja blue rock lizard)。广州历来是爬行动物产业发达的地区,广佛地区有非常多的饲料供应商,蓝蓝从来没担心过动物会没有吃的。
直到今年年初,风声变紧,蓝蓝那边快递变慢。他感觉需要有一个备选方案。就开始研究一种叫黑水牤的新饲料昆虫。这种小虫子可以放到冷藏里延长储存时间,最多可以放两个月。但黑水牤适口性不好,很多蜥蜴不吃。不过蓝蓝也还是选择继续囤着,以防万一。
万一就是有可能快递到了,饲料没了。饲料虫子的运输需要在盒子上开气孔,疫情防控需要给快递盒消毒。防控越负责、消毒越彻底、虫子越容易完蛋。即使虫子毫无问题,饲养者也不敢直接投喂,因为不确定虫子身上会不会沾上消毒液。蓝蓝有朋友需要蟋蟀,以防万一的方式是一次性从不同商家购买,确保有蟋蟀可以安全到达。结果广州疫情缓解,买来的蟋蟀全都顺利抵达了。一天起来发现门口有十几斤蟋蟀在鸣叫。
过于丰沛会令人烦恼,可这也远好过匮乏。
毕竟涉及到如此多爬行动物的生命,所以大家其实都在本轮疫情前做了准备。但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要做这么久的储备。
我第一个想到的人是 CG 爬虫馆的香菇(昵称),多年前我从他这里买过几只豹纹守宫——一种地栖性的夜行小蜥蜴。很多人知道这种爬行动物是因为新垣结衣也养了一只。在我打字的同时,桌子上两只来自香菇那里的豹纹守宫正在看着我。
香菇在居家之前囤了四五斤面包虫,正常来说,足够一周。省吃俭用的话可以吃两周。结果两周后还在居家,他开始着急了。他上网去咨询朋友,去找平时本地的饲料商询问是否有饲料,然后高价找闪送来跑腿。幸好有几个朋友之间互相接济,找到的商家也把自己剩的一点出给了他。香菇觉得万幸的是价格还没有离谱,平时十一二块的面包虫现在三十一斤而已。
对中国乃至全球的节肢动物爱好者而言,爬魂 TS 的名称如雷贯耳。爬魂 TS 由 YY 和老公两个人创办,主要的繁殖方向是捕鸟蛛,但也饲养鼠妇(各种漂亮版本的潮虫)、蝎子和 R 属守宫。现在工作室里饲养了 150~200 个左右品种的捕鸟蛛,具体有多少只则不是那么好统计。
爬魂 TS 的挑战更大。捕鸟蛛需要以活蟋蟀为主食,辅助一些大麦虫。正常来说,一斤蟋蟀加上一斤大麦虫足够这上万只捕鸟蛛一周的食量。但她们现在已经居家四十多天了,在最开始的一个月里,YY 一共才买到了一斤蟋蟀和一斤大麦虫。换句话说,平时一周的食量,现在要解决一个月的问题。捕鸟蛛吃的不多,但这也只能让种群维持不死的水平。
蟋蟀实在是太贵了。四月一号左右的时候,蟋蟀的价格达到了 2000 块钱一斤——这就是让我感到震撼的那个价格。而平时上海的蟋蟀只要八九十一斤。按斤算也是非常具有疫情年代的特色,正常蟋蟀都是按只来卖的,一次几百只的买。现在手忙脚乱,也就只能按斤来称。
后来蟋蟀的价格逐渐回落,过了一周多降到 500 一斤,现在最便宜能到 240 一斤。这些都不算运费。近一点的跑腿费四五十,远一点的话要两三百。这对于现在无法开张做生意的繁殖者来说,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导致这个问题的一个核心原因可能是上海本地基本没有饲料繁殖场。蟋蟀的繁殖需要常年维持在 25-30 度左右,所以大型繁殖场都在广州和四川。而虽然香菇、YY 这样的繁殖者需要的饲料量大,但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也很难单独找出一块场地去繁殖虫子。这几种虫子养起来简单,繁殖起来就难了,也没人有精力照顾。更何况人需要睡觉,没几个人会考虑在家里养蟋蟀。
但 YY 却感觉自己相对还好,更大的挑战在养蛇的人那里。她让我去找爬仙阁的店主 Eason 和他的店员风见聊聊。说他们才是真的艰难。我很快就加上了两位的好友,但 Eason 实在太忙了,我就先和他被困家中的店员风见聊了聊。
风见小时候在父亲的影响下,已经养了超过十年的爬行动物。现在自己在家养了五十多条蛇。
风见原以为四月中旬可以开放,就储备了两周的量。因为蛇的体型不同,能吃的老鼠大小也不同。从仅一两厘米小到十多厘米大一般被叫做乳鼠、白霜、小白、小大白、大白。正常情况下,风见家里的蛇一个月至少需要八十多只不同体型的老鼠。
在繁殖季,蛇的食量比以往更大。可风见也只能控制小蛇一周喂一次,大一些的蛇两周一次。小蛇只要饿一周,马上就变瘦。最大的一些条蛇因为实在买不到大白,只好先饿着。风见为了减缓大蛇的代谢,就调低了饲养温度。但随着上海气温的上升,大蛇的代谢也终究会跟着上来。每次风见走到大蛇边上,一群大蛇都会马上把头抵在蛇箱上看着风见,并且头跟着风见走。无声的蛇用这种方式告诉风见,自己饿了。这让风见感觉非常不好受。
在减少喂食的情况下,风见在食物见底前又想方设法买到了两周的量。这花了一千块钱。风见算了一下,如果按照正常的喂养方式购买,现在一周就要花两三千。在平时一周三百块就足够了。
风见担心有人看到老鼠害怕,一般都会让商家用不透明的袋子包起来。可有一次送来的鼠是用透明袋子装的。志愿者看到后担心老鼠会传播疫情,风见只好解释说这是喂家里猫的——喂猫大家会感觉相对合理,喂蛇就不容易被理解了。
而风见的老板,爬仙阁的创始人 Eason 遇到了上面所有人的问题;他自己还有个更特殊的问题:人也没饭吃。
因为他在店铺里住,而物资发放按照社区核酸人数计算。所以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处于被遗忘的状态。他庆幸的是自己的爬宠店连同自己开的饭店,可以用一些饭店里的囤货来养活自己。可和之前几位不同,他养的很多蜥蜴是要吃蔬菜和水果的。他需要和蜥蜴们分享食材。
他拿着原本饭店里沙拉用的蔬菜,坐在鬃狮蜥的箱子前先吃了两口。鬃狮蜥是一种很好动的蜥蜴,几只箱子里的鬃狮趴在门上拼命扒拉,想把门打开分一杯羹。Eason 一只手抓了一把菜准备塞进自己嘴里,另外一只手打开门准备分它们两口。
可门一打开,一只最活跃的鬃狮蜥直接冲进了沙拉盆里开始吃自助了。Eason 腾出手来的时候,蜥蜴的头已经埋在了菜叶里。Eason 仔细捡起地上被蜥蜴弄出来的菜叶,此刻一点也不能浪费。可这一盆菜叶也不能只给它们,还有很多蜥蜴也要吃。
因为蔬菜都分给了动物,Eason 要想办法补充维生素。有一种叫睫角守宫的蜥蜴平时需要吃果泥,由多种水果粉和维生素调和而成。喂食的时候需要把水果粉和昆虫粉加水搅匀在一起。他就先把水果粉加水,然后自己吃两口用来补充维生素。自己吃完再加昆虫粉。Eason 发现芒果味的果泥吃起来的确是芒果味的。
可即使是省吃俭用,还是不够。他就用店里的可乐和楼上的居民去换胡萝卜。用尽种种方法挺到了 13 号,这是原本他预计可以解除居家的时间点。之前囤的菜几乎吃光了,剩下的一点也烂了。这是他最艰难的几天。没想到 15 号一个意外的救援出现。
Eason 疫情前刚开始在 B 站做 up 主(ID:蛙仙人の爬仙阁),最开始的一周帐篷生活还拍了几条视频。不过后来他感觉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差,也没有时间,就停止了拍摄。他尝试性的去和 B 站的运营求助——其实疫情已开始运营就问过他是否需要帮助,但当是他认为自己背靠餐厅应该还好就没开口。现在山穷水尽,只好主动求助。正好赶上运营们都在加班准备物资,为了防止突发情况留有一点点富裕。Eason 这就算突发情况。15 号,B 站的物资送到了 Eason 手里。之后团购开始逐渐运行顺畅,Eason 算是基本解决温饱问题。
作为作者和同为 up 主,在北京的我不需要收到 B 站的物资,这篇文章也没有任何人的资助。但就算上面一段读着像是广告,我也要把它写下来。我无法体会 Eason 收到物资一刻的感受,但至少可以记录下这件事实。
在饲料的问题旁边,是另一堆让饲养者们头大的挑战。
现在正处于爬行动物繁殖季的开端:交配、产卵、孵化都需要饲养者操心。这是爬行动物繁殖者最忙碌的季节。CG 爬虫馆的香菇人在上海,压力可想而知。
和香菇的电话约在了晚上八点,我原以为这是他安顿好自己一屋子守宫后的休息时间。毕竟爬行动物繁殖者其实也是一种工作,需要每天上班,完全算不上自由职业。后来才知道,他白天还要在社区做志愿者,晚上回家才有空打理爬行动物们。而晚上八点,正处于他两种身份的转换时刻,也是两个不同世界重合的边缘。
香菇的爬行动物之旅非常典型:十几年前遇见了爬行动物,后来越养越多,也开始自己繁殖。爱好变成了一项事业。几年前他和哥哥一起创办了 CG 爬虫馆,然后从 2015 年开繁育豹纹守宫。不过这算是他的副业,他白天的还要在政府的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他说他的同事们也都知道他养这些爬行动物,但却很少交流这件事。倒是天南地北的爬友,这几年因为繁殖豹纹守宫认识了不少。
七年下来,香菇和哥哥有了一个差不多 300 只成年豹纹守宫的种群,一年能繁育将近 1400 只小守宫。而且他们也得到了爬行动物繁殖的「圣杯」:用了五年培育出了属于自己的品系。
因为兄弟俩白天都有主业,一般是下班后每个人在养豹纹守宫的爬房干两三个小时。像现在的繁殖季,每天要先检查有没有刚出壳的小苗子,其次收蛋;给每一只新生个体和蛋记录父母信息,标注出壳或者下蛋日期。 接下来是喂养,不光要喂这几百只守宫,还要给守宫的饲料喂饲料。比如守宫吃的虫子也要吃东西,甚至要补充维生素和钙。养爬行动物有时候要养一整个生物链。一只豹纹守宫虽然不脏,可几百只豹纹守宫就不见得了。最后还要花不少的时间打扫卫生。
香菇的哥哥被封闭在别的小区,而香菇的老婆去支援方舱医院。他只能自己一个人负担爬房的全部工作,每天至少要六七个小时泡在爬房。而白天他还要在社区做志愿者搬运物资,回家要先照顾父母小孩。
如果是冬天还好,爬行动物活动少吃的也少。可现在是繁殖季,一下子挑战负担全来了。豹纹守宫下的蛋如果不及时捡出来放进孵化箱,就会干掉;而刚出生的小守宫如果不快点从孵化箱拿出来,也容易出问题。
爬行动物和其他宠物比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就是对温度很敏感。尤其是繁殖季节更是如此。香菇的爬房用空调整体加温,整个房间最低的温度也有 30 度。每次只能穿一件短袖进去,热的浑身是汗出来。
几百只需要照顾的守宫可能还能想象,但家里有不知道多少只需要照料的捕鸟蛛就不是很好展开想象了。
和香菇一样,YY 与丈夫(圈内人称王总)也在上海。疫情前原本有全职和兼职的工作人员。但现在只能靠夫妻俩来维护爬房。
如果用互联网公司常见的 OKR 来说,两人工作目标很直接:每周至少要把这上万只的捕鸟蛛都照顾两遍,还有各种鼠妇和守宫。捕鸟蛛不需要太大的生活空间,可也正因为环境小,容易发生霉菌的变化。所以要持续清理霉菌、食物残渣还要补充水分。
补充水分非常麻烦,不是说把水倒在里面就行了。这将近二百个品种的捕鸟蛛,每一种对干湿度的要求都不同。即使是同一种,成体和幼体的需求也不一样,甚至要脱皮的时候还需要变化湿度。
干湿度都不同,吃的也不一样。有的吃大麦虫、有的吃蟋蟀、有的吃杜比亚。二人要根据生长情况和需求情况喂食。这是可能有上万只的捕鸟蛛,一周至少照看两次。
到现在为止,YY 已经被封闭至少四十天了。这四十天里,每天她们都需要至少实打实的在爬房忙活 8 个小时。不摸鱼、不偷懒,一只一只照看。没有休息日。
正常的话,现在风见应该和另外一位店员以及老板 Eason 一起在店里工作。风见的主要任务是喂食,每天至少光风见一个人就要花 6-8 个小时的专门用于喂食。在喂食的间隙,才有空和客人聊聊天。不过风见自称有些内向,正好也喜欢这样。
风见现在最担心自己的老板,说是老板,风见和 Eason 之间的关系可能更像是朋友。风见和我说,Eason 从疫情开始之前就在店里搭了个帐篷,现在已经住一个多月。三个人的任务只能他一个人来。
接近晚上十一点,Eason 终于能休息一下和我打个电话聊聊。他说店里信号不好,只能打手机。他的店叫爬仙阁,在上海江宁路上——这应该是一个对晚点读者很熟悉的地方。从店里走路十分钟,就能到恒隆;开车十分钟,就能到新消费逐鹿场武康路。我没想过这里原来也有一家很大的爬宠店,更没想过这里也会出现信号不好的情况。
Eason 一开口,你就马上能感受到这个人已经满负荷工作很久。他和我说可能现在脑子不太清醒,要是说不明白还请见谅。
Eason 的爬仙阁是临街店铺,所以提早听说要封闭,三月三十号就住进店里来了。因为店铺是落地窗,在隔离前几天门口还是有人活动的。Eason 就只好在店里只了个帐篷。我发现我有一顶和他一模一样的帐篷。根据我的使用经验,它冬冷夏热,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天地间支了一张布。
不舒服也无所谓了,这在 Eason 面对的挑战里算是最简单的。他每天也就能在这里睡四五个小时。爬仙阁里有小几千只不同种类的爬行动物,从蜥蜴、到蛇再到水龟、捕鸟蛛。而且相当一部分都处在繁殖期。
每天,Eason 都需要 16-18 个小时的满负荷运转,来照看这些爬行动物们。
任何一个简单的工作,算到全店的动物数量,都变得异常麻烦。早上先把所有的灯打开,喷水保持湿度。光这些事,就要将近两个小时。Eason 说他之前不知道为啥有些玩家用电动喷水器,现在明白了。手动喷水弄的手指都要断了。
开灯之后温度逐渐升高,就可以喂食。要先看看包括角蛙(一种球型青蛙)在内两栖动物的水里有没有粪便,如果有的话需要先把水换了。要不可能小角蛙会因为水污染而死亡。 如果角蛙没到喂食的日子,就一边喂水龟,一边开始把一些需要做准备工作的食材从冰箱里面拿出来:乳鼠和生骨肉要拿出来化冻、喂蜥蜴的水果是很久以前从水果店买来囤着的也要拿出来化冻。根据昨天的工作,来判断今天要喂哪些动物。
而因为疫情的特殊情况,工作要比平时还多:很多饲料已经没有了,只能喂现在店里还比较多的大麦虫。可很多动物幼体没办法消化大麦虫粗糙的皮,他必须人工一个一个从一堆大麦虫里找出来刚蜕皮比较好消化的个体。然后顺便投喂一遍所有的虫子,又是一个室内循环的生态链。
这只是一天准备工作的结束。
接下来开始投喂、铲屎。如果今天要喂蛇,那是最痛苦的——至少要花三个小时,才能把店里的蛇搞定。因为是繁殖季,Eason 和香菇一样,需要捡蛋、记录、照顾今天新出生的爬行动物宝宝。不过 Eason 还有个工作:帮蛇和蜥蜴配种。
即使 Eason 满负荷工作,因为总量太大还是会有一些怠慢。这样也避免不了动物生病。比如说水龟本来要做好沙坑当产房,结果蛋下在水里。他只能第一时间把龟蛋捞起来用纸巾吸干后放到孵化器里。可因为已经受潮,就有可能因此发霉。目前才孵化了十天,就已经损失了两个蛋。正常来说,在 Eason 这样的行家照顾下前二十天应该不会有蛋坏掉。一些平时不吃大麦虫的体弱个体,如果消化不了就会呕吐。那 Eason 就要单独给它们喂「妈咪爱」保养。
每天十七八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但 Eason 心里一直吊着一根弦,其实他一天的工作根本没做完,可实在是吃不消了。只能记住都做了什么,睡几个小时,然后起来继续。
我听到这里就在想,Eason 好像另一个版本的西西弗。原版的西西弗每天都要推一遍石头;Eason 版本的西西弗就像是要把石头推向一个没有顶峰的高山,只能一路推着向前。
他很难受,但却不能浪费时间难受。最多花个 5 分钟到店门口抽支烟,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回来接着干。最难受的是已经如此拼命,但店里面还是会出现一些本来不应该生病的个体、原本不应该干枯的蛋,还有极个别几只爬行动物去世了。Eason 感叹自己尽力,但也无力了。
有些困难是靠个人努力还有可能缓解的,但有些困难则必须依靠外力一起解决。而有些人正在为解决那些个体无法独自解决的挑战而努力。
「鬼神」是一个人的 ID,在和其他人的交流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提到了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对他 / 她们来说,就意味着希望。
他几乎靠着一己之力,将上海的爬行动物饲料价格降了下来。蟋蟀 1000 一斤的时候,他想办法把蟋蟀弄进上海后只买 300 元,再后来降到了 240 元。这帮助了太多的上海爬友。我拜托朋友把鬼神的联系方式推给我,原本想约个电话。但他这一段折腾的嗓子已经哑了,我们就打字交流。
鬼神和我说:「我本身是个商家,一开始我自己饲料是完全够的。但是上海这边的情况有些复杂,你看到过蟋蟀一元一只只卖的吗,又或者是 1000 元一斤这么暴力的价格?我第一时间是看不懂,但是我自己还有饲料可以挺过疫情。但是当我知道身边的小伙伴买了,说是一斤,拿到手的时候只有三两,我坐不住了。」
鬼神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就联系了在外地养殖蟋蟀的朋友。然后看看能不能叫到开往上海的车。第一次尝试,蟋蟀平安到达上海。因为鬼神住在浦西,就先解决了浦西附近爬友的喂食问题。第一车过来时,加上来上海的运费鬼神卖 300 一斤,这一下子就打击到了其他更贵的商家。
当然,300 块钱也包含了鬼神的利润。毕竟做生意不挣钱不现实,大家也理解这一点。第二次车到浦东,又解决了一部分浦东爬友的饲料问题。但到了第三次,鬼神发现就算是蟋蟀价格便宜,在上海市内的闪送跑腿费用也还是太贵。于是他基本放弃了利润,卖 240 元一斤。现在除了他之外,上海的蟋蟀价格也基本稳定在了 350-400 一斤。
「对于老鼠,我也是这样,实在看不过去了。一只成体老鼠能卖到 15-20 元,以前最多 5 元。价格都太乱了。于是我还是联系了上海能往返浦东浦西的车,拉老鼠来。这样来的老鼠价格会比之前上去一元。因为老鼠这个东西,一般人不拉。要么就是你运费给到他合适,现在一个冰冻乳鼠在上海都要卖四元,我们活的加上运输成本我们卖三元。其实就是想打压一下市场价格 」。
可能对爬行动物来说鬼神就是看不见的手吧。
我问他这其中最大的挑战是什么。鬼神说其实就是联系蟋蟀厂,安排车。自己做了之后,他发觉这其实不难。现在就是收集订单,能装满一车了,就安排进上海。很多商家说自己的饲料是从广州来的,路程说得越远就越贵。但其实可以从江浙运输,成本低存活率高。
现在鬼神一共搞定了三车,第一车 121 斤去浦西、第二车 101 斤去浦东、第三车 106 斤,第四车预计在 100 斤左右。专车拉货,贵的时候要 6000-8000 元一车。而且是拉的活物,有的司机会说这活的,味道大,眼睛也睁不开。言下之意就是在谈好的运费上,让买家加钱。
「这种事,玩家不知道的。只有我们自己懂」。
「很多人看到蟋蟀,就真的是看到了希望」。
我知道,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
帮助了几百个人和不知道多少爬行动物的鬼神,自己此刻生活艰难。和 Eason 一样,他也住在店里照顾爬行动物。已经三十多天没回家了。
「睡觉、洗澡都是问题。我心态也变得不是特别的好了。天气开始热,上海的黄梅天也来了。动一动就是出汗。晚上住店里,不开加热,动物不行;开了加热,我不行。白天打苍蝇,晚上打蚊子。这种样子一天一天的。这个商场很多人都把小动物放店里,还有几只猫都变成我在喂。能照顾就照顾,总不能看着饿死吧?」
我问鬼神疫情结束想干点啥,他说:「反正也就这样了。疫情结束,我只想好好洗个澡,睡大床。现在洗澡只能打两桶热水,找个杯子往身上浇。因为男厕所自己要用,洗澡要去女厕所。也有身边比较好的客户,帮我点了日料,那次应该是我 32 天里最开心的事了。」
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
正如加缪在鼠疫中写到的那样:「笔者并无意过分强调这些防疫志愿组织的重要性。事实上,我们的同胞如果处在笔者的位置,今天恐怕也难免对它们的作用来一番夸大。
但笔者更愿意相信,过分重视高尚行为,结果反而会变成对罪恶间接而有力的褒扬。因为那样做会让人猜想,高尚行为如此可贵,只因它廖若星辰,所以狠心和冷漠才是人类行为更经常的动力。而这种想法正是笔者不能苟同的。」
劳累、饲料、价格,这只不过是爬行动物饲养者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面对的几件问题,甚至不是全部的问题。几乎所有的售卖都被按下了暂停键。他 / 她们还要时刻注意,不要感染新冠。如果没人照顾,即使是生命力顽强如爬行动物,恐怕也难逃厄运。
但失望并不意味着绝望。香菇说,他想在疫情结束后换一个更大的爬房,扩充养殖规模。然后也繁殖一些饲料昆虫。今年新出生的守宫苗子已经订出去了一百多只,新饲养者在等待着它们的到来。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捕鸟蛛相对容易照顾,YY 说在疫情期间还在上海本地卖出去了几十只。对于很多人来说,疫情期间能收到一只自己心仪的捕鸟蛛,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风见想做的很简单:恢复之后先把大家一顿都喂饱。爬行动物占据了风见生活的很大一部分。风见也不指望它们能赚钱,但是希望自己养的动物能开心一点,给它们住的环境能大一点就大一点。
Eason 在被关在店里之前,刚刚租了新的房子。准备把一些即将从冬眠中苏醒的蛇转移过去,让它们有更大的空间。前一段学生开始上网课,他感觉装修会影响到学生,就暂定了装修。没想到被关在了店里,蛇醒过来之后也只好先暂时住在不大的冬眠盒中。
不过被关在店里的他,说也因此观察到了很多从来没注意到的事情。他说自己对爬行动物习性的了解更充分了。圈子里比较冷门产量普遍很低的魔物守宫,也在这段日子里做到了稳产。
对于大家来说,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一些动物饲养的司法解释做了修改。法律变得更加进步、更加人性化,很多动物的个人饲养不再被当作违法犯罪。很多人和我说,十几年以来最大的一个盼头实现了,实现的非常意外。
总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爬行动物,我却很少回答。我喜欢爬行动物,是事实;我为什么喜欢爬行动物,是感受。要理解一个人,需要的是事实;可决定自我的,却是说不出的感受。二者之间的界限鲜明,可大多数人都不曾意识到这其中的差异。
2020 年疫情爆发之初,恰巧是晚清大鼠疫 110 周年。几个朋友和我把那段历史拍成一个叫《拯救东北 1910》的纪录片。于是我们探寻了 110 年前那场大瘟疫后的残垣断壁。
在这蒙古高原的边缘地带,在这荒凉的大雪中,我们像几个迟来的摄影记者;尝试着捕风捉影,捕捉些许关于那场鼠疫的痕迹。带着这些被我们捕捉到的痕迹,我以为我已经了解了什么是疫情。
但不断到来的现实让我意识到,我所谓的了解,仅仅是知道一些历史的事实罢了。我无法体会到时人的感受,也无法真正的做到理解。体验,是一种犹如矗立在人性中的黑石,只在亲历者的心中。没有人能真正用语言去把它表达出来。我们该如何去理解它呢?
疫情下的爬行动物爱好者和爬行动物们,是小众的一群。这篇文章也仅仅能描绘出他 / 她 / 它们面对困难的寥寥现实。这篇文章动笔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何能传达经历的感受。可文到结尾,我越发不确定自己能否稍微的实现一点这个目标。我甚至没有想过这篇文章该如何收尾,因为那些我无法完全理解的体验还在继续。
感谢各位受访者和记者朱凯麟对本文提供的帮助,感谢雨落和轶轩为本文提出修改意见,感谢我家的动物们和我又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因为担心大家害怕爬行动物,所以用了灵魂手绘图。所有图片由轶轩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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